郝安
中國工農紅軍80多年前進行的二萬五千里長征,堪稱不朽的史詩。在史詩般的長征路上和秦晉高原,作為統帥、戰士、詩人的毛澤東,在極其艱難困苦的戎馬倥傯間,也不輟吟哦或默誦。從1934年10月到1936年10月的兩年間,毛澤東接連寫下了《十六字令三首》《憶秦娥·婁山關》《七律·長征》《念奴嬌·昆侖》《清平樂·六盤山》《六言詩·給彭德懷同志》《沁園春·雪》共9篇詩詞,從而形成了詩人毛澤東詩詞創作的一個高峰。
毛澤東曾說,他的這些詩詞是在“馬背上哼成的”。然而,正是這些在馬背上哼成的詩作,以其縱橫恣肆、雄視百代的氣勢和力度,成為了無與倫比的描寫長征的偉大史詩。
一
點染江山,是毛澤東詩詞的一個最大特色。在他長征時期的詩詞中,山的形象,更占著十分突出的地位。9首詩詞,幾乎首首都提到了山,有6首干脆就以山名篇。其中《十六字令三首》更是直接以山作為吟詠的對象。
自古以來,模山范水,詩人常事。然而,毛澤東之寫山詠水,卻完全不同于舊日山水詩人。他的詩情意境,在山水之間又超乎山水之外。山高他站得更高,山遠他看得更遠。在快馬加鞭的馬背上,毛澤東看到的山是有生命的,能夠飛舞奔馳的,散發著山野氣息和陽剛氣息,充滿著動感和力度。
婁山關,是紅軍長征途中遇到的著名天險之一。毛澤東在1935年2月寫下的《憶秦娥·婁山關》,便是紅軍越過婁山關天險時的藝術寫照。全詞悲壯凝重,聲情激越,儼然一幅戰地素描:繁霜鋪地,西風肅殺,長空迷茫,雁鳴凄厲。然而,如鐵的雄關在紅軍的腳下又算得了什么!“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鏗鏘的詞句使我們感受的不再是蒼涼,而是遒勁;不再是凄清,而是豪健。
《十六字令三首》并非成于一時,亦非指的一山。從標明的時間看,是毛澤東從1934年底到1935年春在長征途中一路吟成的。小令,寥寥16字,極短極窄;蛟S正因為如此,古人流傳甚少,佳作更是罕見。但才大的人無施不可,一代詞宗毛澤東拿得起,放得下。他偏偏就以小令簡勁的筆觸,描繪了嶺豎狼牙、峰成劍鍔的奇特山象,表現了詩人和紅軍戰士的偉大氣魄。三首各有意境,卻又是一幅完整絢爛的圖畫;三首處處寫的是山,卻處處凸顯了長征途中領袖和戰士的英姿。“倒海翻江卷巨瀾”,這不正是驚天動地的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鐵流么?刺破青天,賴以柱其間的擎天大柱,不正是中國共產黨和偉大領袖的象征么?三首共48個字,可謂奇情壯采,詞約義豐。
在由通渭向六盤山進軍的途中,毛澤東“夏日登岷山遠望,群山飛舞,一片皆白”。由是,他又以“昆侖”為題,吟成了同樣是“橫空出世”的《念奴嬌·昆侖》。在這里,我們看到、聆聽到的,是在昆侖之上、比昆侖更高的歷史巨人在向自然巨人發話:“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是藐視古往、舉重若輕的大纛豪風:“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而今我謂昆侖”!毛澤東既寫出了山的偉大,更寫出了人的偉大,而且還寫出了人比山更為偉大。
1935年10月,工農紅軍歷盡千辛萬苦,已橫跨10個省,長驅兩萬里,到達甘肅省的六盤山下。六盤山,是紅軍長征途中翻越的最后一座高山。
如果說過了雪山草地,紅軍的勝利已經在望,那么,登上六盤山,則是勝利在握了。毛澤東駐足山巔,不覺詩興勃發。此時的詩雄毛澤東回顧坎坷征途,瞻望革命前景,即席口占了一首《長征謠》,當時就在紅軍中,后來又在八路軍、新四軍中流傳。這首《長征謠》,即是1949年公開發表時,詞名改為“清平樂”的《六盤山》。“不到長城非好漢”,金聲玉振,壯語驚人!“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排山倒海,推宕生姿?v覽全詞,雄渾,豪放,磊落,是一首不可多得的極富感染力的杰作。
1935年10月21日,一場伏擊戰在吳起鎮打響。戰斗以俘敵700人、繳獲戰馬200匹而勝利結束。當這場戰斗的指揮員彭德懷風塵仆仆從前線回到指揮部,毛澤東情緒激動地在一張作戰電令紙上寫下《六言詩·給彭德懷同志》:“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騁。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 10多年后,在1947年彭德懷取得沙家店戰役勝利的祝捷大會上,毛澤東興之所至,又重新吟誦這首詩。吳起鎮這場伏擊戰后,中央紅軍勝利結束了艱難的長征,開始在西北重建中國革命的大本營。
毛澤東如此鐘情于山,摯愛于山,是因為他和他的事業與山結下了不解的特殊因緣:湘潭的韶山,是他的誕生地。同學少年,相繼在湘鄉的東山和長沙的岳麓山求學。1927年秋收起義,他領著隊伍上了井岡山。井岡山就是他馬背寫作的起點。從此,毛澤東和他的紅軍處處以山為家。在湘贛山區,在贛南山區,在閩西山區,毛澤東說他是占山為王,幾乎天天依山而據,憑山而立。二萬五千里長征更是崇山峻嶺,萬水千山。直到抗日戰爭開始之前,紅軍和蔣介石所處的位置,按照毛澤東的說法,還是“我們在山上,他在水邊”。上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毛澤東在延安的寶塔山下,在河北的西柏坡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創造了撼天動地的輝煌……
山,既是革命的發祥地,又是紅軍的搖籃;山,既是戰斗的屏障,又是進軍的阻礙?梢哉f,山,伴隨了毛澤東轟轟烈烈、叱咤風云的一生。由此,我們便不難悟出,毛澤東為什么在他的詩詞中,這樣喜歡寫山詠山,這樣喜歡提到山。
二
紅軍長征作為人類歷史上鮮有其匹的一個偉大壯舉,一種聯結著中國的過去與未來蘊涵豐富的歷史事件,它本身就是由中國共產黨人集體撰寫的一部巨型史詩。如果把這卷史詩鋪展開來,可以從江西的瑞金,一直鋪到陜北的吳起。
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幾十年前,毛澤東在講到史詩長征的意義時,曾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請問歷史上曾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么?沒有,從來沒有的。”在這里,我們似乎可以仿照著這樣說:在古今無數的征行詩中,請問可否有一首能和毛澤東1935年10月寫的《七律·長征》詩并論的么?沒有,從來沒有的。而且,歌詠長征的詩人就是三軍統帥,又是運用格律謹嚴而篇幅簡潔的律詩,來寫長征這樣偉大的歷史事件,藝術功力又達到如此之高,不僅歷史上未曾有過,今后恐怕也難再有。詩人易得,偉人也并不少見,但詩人兼偉人則千載難逢。由是觀之,毛澤東的《七律·長征》可謂千古絕唱。
1935年9月18日,紅軍突破岷山天險臘子口,進入甘南,占岷州。10月2日,占通渭。在通渭縣城的文廟小學里,召開了中央紅軍干部大會。毛澤東對第二天的行動做了動員后,為戰士們高聲朗誦了這首千古絕唱:“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區區七言八句56字,酣暢飽滿,筆力雄健,充分展示了紅軍長征這樣空前偉大事件的歷史背景、時代畫卷和精邃哲理,幾乎把整個長征“12個月光陰中間,天上每日幾十架飛機偵察轟炸,地下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路上遇著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我們卻開動了每人的兩只腳,長驅2萬余里,縱橫11個省”這樣一個峻險危急卻又精彩絕倫的行程和歷史生活場景,都概括地作了表達,而且這種表達是具體的,生動的,藝術的,有血有肉的。從這里,我們不能不驚嘆,不能不佩服詩人所具有的納須彌于芥子,展尺幅以云煙的概括力和非凡精到的藝術手腕。
藝術源于生活。如果沒有驚天動地的史詩長征壯舉,斷乎不會產生震古爍今的長征史詩詩篇;而這樣的史詩,除非身兼革命統帥的偉大詩人,也斷乎沒有人寫得出來;若無大氣魄大氣象,無論如何是不能竟然把綿延千百里的山系看成細浪、泥丸,如此“只等閑”和“盡開顏”的。
三
毛岸青和邵華曾這樣說到毛澤東和他的詩:“父親是革命家,也是詩人。他的詩,非文人墨客的遣興之作。‘詩言志’,父親詩中的一題,一景,一人,一事,無不記述著中國革命發展的可歌可泣的英雄業績。古往今來,有‘史詩’一說。父親的詩篇,連貫起來,可謂中國革命的不朽史詩。”
美國著名記者斯諾1936年在陜北采訪毛澤東請他談個人經歷時,也獲得過同樣的感受。斯諾說,毛澤東的敘述,已經開始脫離“個人歷史”的范疇,有點不著痕跡地升華為一個偉大運動的事業了,雖然他在這個運動中處于支配地位,但是你看不清他作為個人的存在。他所敘述的不再是“我”,而是我們;不再是毛澤東,而是紅軍了;不再是個人經歷的主觀印象,而是關乎民族集體命運盛衰的客觀史料了。用斯諾的這段話來評價毛澤東的詩詞,同樣適用。這使得毛澤東的詩詞具有史詩的價值,它展現的是中國革命事業的歷史長卷。這樣,我們讀毛澤東的詩詞,就是在讀一部濃縮的中國革命史詩;我們讀毛澤東長征時期的詩詞,也就是在讀一部光榮勝利的長征史詩。
二萬五千里的漫漫征途,無疑是毛澤東詩詞中最長、最壯美的一行。在這一時期的詩詞里,有戰爭的插曲,有詩人馳騁想象所描寫的寓意圖畫,還有嚴肅的沉思。展讀毛澤東似乎不是在用筆墨,而是在用堅定的步履,在用平平仄仄的槍聲押韻的長征史詩,我們不僅能領略“奔騰急,萬馬戰猶酣”的壯闊氣勢,還能感悟“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堅韌信心;不僅能領略“把汝裁為三截”的勇士力量,還能感悟“環球同此涼熱”的寬廣胸襟;不僅能領略“紅軍不怕遠征難”的英雄氣概,還能感悟“而今邁步從頭越”的不屈意志;不僅能領略“三軍過后盡開顏”的勝利愉悅,還能感悟“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豪邁自信。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語出毛澤東作于1936年2月的《沁園春·雪》。這是毛澤東詩詞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首,亦是毛澤東長征時期詩詞的壓軸之作。1945年重慶國共兩黨談判期間這首詞公布于世,旋即攪動山城并在全國引起轟動,世人從而知道了毛澤東不獨是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而且還是卓越的文學家、偉大詩人。在這首詞中,毛澤東視通古今,思接千載,面對雪后初晴的高原風光,歷數幾千年來統治者的文德武功,只輕輕幾筆便把以雄才大略著稱的古代帝王蕩過去了,盡情抒發了中國共產黨人拯救全民族的遠大志向。真可謂睥睨六合,氣雄萬古,大氣磅礴,興會淋漓。全詞空前絕后,攀到了歷史的極頂。時任《新民報晚刊》副刊編輯的吳祖光回憶說,當時他聽說這首詞出自毛澤東的手筆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只有這一個人才能寫出這一首詞”。據說這首詞作1945年8月隨毛澤東出席重慶談判而傳至山城,引來政界文壇交口稱頌,急得國民黨當局暗中組織文人作詩填詞發誓要把它比下去。這其中也許不乏學富五車的文士,亦不乏才高八斗的詩手,只是這些人都不具備毛澤東那樣的政見、哲思、史識和詩膽,因而也就無從竊得由這四者交融而成的詩詞氣象了,最后的結果毫無疑問就只能是悻悻然一無所獲了。
一位外國學者在談到毛澤東長征時期的詩作時,說:只有詩人兼戰士、詩人兼戰略家才能寫出這些詩篇,因為只有備嘗行軍和作戰的全部艱辛的戰士,才能這樣觀察到和感受到所經歷的一切,只有戰略家才能具有這樣廣闊的視野,才能這樣充分地概括艱苦作戰的整個畫面以及隨之展望的遠景。這是一個詩人兼思想家寫下的詩篇。的確,器大者聲必宏,志高者意必遠。毛澤東詩詞的思想和藝術高度,不僅在當代舊體詩詞中無與倫比,即便置諸唐宋名家詩林詞苑,也鶴立雞群,光彩奪目。可以說,它的史詩地位是永垂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