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的一天,跟父親打電話,聽說湖南木偶皮影暑假推出《皮影精品薈萃》,頗受小孩子歡迎。這讓我想起8年前,八十多歲的父親將我送出劇團大門口時,特意提醒,劇團已列入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原來的湖南省木偶皮影藝術劇團已更名為湖南省木偶皮影藝術保護傳承中心。 白戲之祖的木偶、皮影,曾面臨失傳的絕境,國家能及時加以保護并不斷創新,這對在木偶皮影文藝園地耕耘了一輩子的父親來說,是極大的慰藉。掛掉電話,父親的話開啟了我記憶的瓶蓋,曾生活了近十五年的劇團大院似乎近在咫尺…… 口述者:陳艷群,現居美國夏威夷,湖南長沙人、美國夏威夷華文作家協會理事、從事記者工作。其父親為湖南省木偶皮影劇團首任團長。 口述時間:2014年7月20日 回家拿條絲巾當披風,學戲中鯉魚精甩水袖 1956年,經周揚、田漢等人的努力,湖南省湘劇團下屬的皮影隊與邵陽木偶團組合,創建了湖南省木偶皮影藝術劇團。父親陳邁眾擔任木偶皮影劇團的首任團長。劇團成立不久,但名聲早已在外。文革前,湖南皮影是全國皮影藝術中唯一擔任出國演出任務的團體。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劇團從繁華的湘春街遷至偏僻的市郊東塘,周圍都是菜地。晚上,青蛙的聒噪和菜地的糞味充斥夜空。而清晨,我被絲竹管弦和吊嗓子聲弄醒,院內一派文藝團體獨有的熱鬧氛圍。 一早爬起來,我便跑去木偶排練廳,蹲在高大的木門旁,看學員們踢腿練把子功,或昂首挺胸高舉杖頭木偶,一遍遍地練翻身、臺步和身段。我在旁邊跟著比劃,回家后拿一條絲巾當披風,學著戲中的鯉魚精等人物甩水袖。與學員們混熟了,便有機會接觸到木偶。木偶的個頭與我齊身,身子極重。兩手臂抱著它,身體會失衡往前栽。學員們每次練完功,練功服都能擰出水來。 當年除每周二和周五下午的政治學習,演員白天大多是在排戲,演員舞著木偶的同時,配上唱、念、口白和動作,情節就出來了。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一眨一眨讓我著迷,手中的金箍棒舞得飛旋,天兵從天而降。即便那段重復無數遍,我依舊看得津津有味。 一個木腦殼為何能眨眼?原來名堂在兩根尼龍線 看著看著會生出疑問:一個木腦殼的眼珠子為什么能轉?我踅到后臺,只見演員一只手臂伸進木偶,另一只手則掌握兩根操縱桿,什么機關都沒有。 跑到二樓木偶制作室,我推開兩扇木門,只見墻邊、桌上堆滿了色澤鮮艷的布料。三兩個阿姨正埋頭裁制漂亮的木偶戲服。寬大的臺板上,閃著五顏六色的珠子、金銀絲線和亮片。經得同意,我拾起地上的邊角碎料和亮片漆珠,飛奔回家,將錦緞夾在《安徒生童話》的書里,亮片珠子用火柴盒珍藏。 往里走,制作室里另一半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個個光著身子、由一根木主桿支撐著的沒嘴沒眼沒手沒腳的木偶集合在一堆。美工桌上更是堆著一些石膏頭、泡沫身子和木雕的手,丑陋得有些恐怖。只見一位美工叔叔將兩個乒乓球用鐵絲串起,放進木偶空空的腦中,并在上面系根尼龍線,然后給面部描眉涂唇畫黑眼珠,再給木偶梳頭挽發。之后,木偶脫胎成一個儒雅秀逸的書生。完畢,那位叔叔扯一下尼龍線,兩個眼珠就動起來,他再扯另一根線,嘴便上下張合。原來,名堂是從空腦袋里出來的。那位叔叔將泡沫身子、四肢和手連接,再將量身定做的戲服穿上,一個木偶戲劇角色就誕生了。 只有靠演員的形體造型, 表情固定的木偶才能活過來。聲腔也是木偶皮影戲中最傳神的部分。神話劇《馬蘭花》里邪惡的老貓等角色的配音,極為傳神,哪怕閉著眼聽戲,角色的形象也呼之欲出。 我能記住《馬蘭花》劇中的大多數臺詞。有次在公共澡堂,我扯著嗓子喊:“山上山下,從早到晚,大路小路全尋遍……”忽聞隔壁男澡堂的吼聲,“哪個鬼仔子在那邊喊冤樣地喊,也歇下氣啰!”嚇得我立馬閉嘴。 毛澤東回長沙看戲,“擔心”木偶穿得少 小時候,我不是泡在木偶排練廳就是在皮影排練廳。皮影戲與木偶戲有很大的不同。它非但見不到操縱者,連傀儡皆靠燈光將皮影投射到繃緊的白幕上。它不易操作,輕一點,影子會虛,重一點,白幕會突出。演員操縱時需使巧力。 皮影隊有位老藝人,叫何德潤,大家尊稱他為何六爺。從何六爺手上刻出來的皮影人物極為細膩,尤其是將一個側面的人物雕刻成七分面,其面部神態比側面的要飽滿得多。這是湖南皮影雕刻的一大特征。他雕刻的皮影被蘇聯一家藝術館收藏。父親告訴我,何六爺解放前是位知名的皮影藝人。 毛澤東、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都看過湖南的木偶皮影戲。1958年,毛澤東來長沙看木偶皮影戲,當時皮影隊在外演出,只有木偶戲看。毛主席在蓉園賓館看完木偶戲《追魚記》幽默地說:“大冬天的,木偶穿咯么少,不冷呀?”在場的人都樂了。同年4月,毛澤東回長沙,這次皮影隊為他演出了著名的《鶴與龜》、《豬八戒背媳婦》等。 皮影戲在海外的傳播,得歸功于成吉思汗,他在13世紀把被稱為“中國燈影”的皮影戲通過軍中的娛樂形式帶到了歐洲。夏威夷大學的教授羅錦堂說,他曾參觀過歌德的故居,看到了其祖父送給歌德的皮影。聽說歌德對皮影戲情有獨鐘,在他32歲生日那天,觀看的就是中國的皮影戲。 為什么湖南的皮影戲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常常能出國演出?父親的一句話道破了關鍵:全國各地的皮影的唱腔為方言所限,而湖南的皮影在何六爺等人努力下,創作了大批現代劇,普通話對白,尤其是《鶴與龜》等寓言故事,整劇無一對白,十來分鐘的情節全靠細膩的表演烘托。 誤餐費每晚兩毛錢,連碗三鮮面都吃不起 在劇場看演出與看排練的感覺完全不同。記得有次在省軍區大禮堂演出皮影戲《采蘑菇》。劇中小黑兔到林子里找小白兔,突然一只大灰狼從樹林里躍出,小觀眾被嚇得尖叫。看到這場景,我會得意地捂嘴大笑。 小白兔的配音演員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阿姨叫龔麗純。她極似鄧麗君的臉永遠閃著純真笑容,清脆的童音不知融化了多少觀眾的心。這位罹患癌癥、英年早逝的皮影藝術家,臨終前仍每天早上練功吊嗓子。 劇團演員大多數時候是晚上演出。早早地去劇院裝臺、走臺,直到演完節目后又要拆臺。深夜回家,家人已熟睡,第二天還未起,家人已出門。晚上演出團里有誤餐費,每人僅兩毛錢一晚,連碗三鮮面都吃不起。那么艱苦的環境下也沒有人抱怨,觀眾的掌聲就是最好的報酬。 劇團的風光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中斷。改革開放后,木偶、皮影排練廳被迫掛上了舞廳的招牌。已離休的父親看到這種現象,只能唉聲嘆氣。演員沒戲演,只好改行去當歌星。木偶皮影的前途在哪里?我帶著焦慮離開了長沙,來到美國。 這些年與父親通話,得知劇團有了許多創新,我欣喜不已。回想起來,戲中所包含的道德、文學等,都是我成長的精神養分。如今,木偶皮影藝術將傳承下去,我相信,那些優秀的傳統節目將滋養下一代青少年幼小的心靈。 ■文/陳艷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