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遙遠而慘烈的記憶
說起自己的一生,何老認為自己一生的經歷可以說是一部“國家羸弱被人欺”的活歷史。
何老的受虐的童年正與飛虎隊來華抗日處在同一個時間段。提到美國空軍“飛虎隊”,很多人都不會陌生。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歲月,美國援華空軍越洋萬里來到中國,在抗戰烽火中,與中國人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留下了許多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
“最初認識飛機是5歲那年的一天,我正和鄰居家小孩玩我們的山村游戲,大大的曬谷坪上你追我躲,正玩得高興時,突然,‘嗚——嗚——’傳來了飛機的轟鳴聲。有人驚呼:鬼子的飛機來了!伴著魔獸般的巨大聲響,一共有三架飛機在空中盤旋一陣后,就向地面俯沖過來,嚇得我們趕緊往家跑。突然,一個大孩子沖我們喊:反方向跑……掉過頭,反著跑,快跑……我們聽了他的召喚,反過頭沒跑多遠,一顆炸彈就在我們身后爆炸了。天啊!如果不是大哥哥喊住我們,身后30米炸出那巨大的坑就是埋葬我們的墳墓!”
何老說,當時,他們幾個孩子都被強大的氣流震倒,緊接著被厚厚的泥沙蓋住。趴在地上、嘴里滿口堵著的都是臟兮兮的塵土,氣都出不來。他晃晃頭,才知道自己還活著。那時起,5歲的何繼善,不光知道了害怕,還感受到一股憋屈的憤懣。從那以后,何繼善兒時最深入骨髓的記憶就是“躲飛機”。匍匐在田埂旁,聽機槍子彈在耳邊呼嘯著穿過;眼見橋斷路斷、聽到喪子母親撕心裂肺地哀號;躲進山溝,看語文老師在黑板上奮筆寫下“還我河山”;沒有課本,爬在課桌下躲飛機,還看著手抄的書……
那天,當小小的何繼善狠狠地吐出滿嘴的泥土,順暢地呼出了一口氣的時候,最初的仇恨便在心底里萌芽,他在心里暗暗發誓:“哼!你炸得了我們的學校,炸不了我們學習的勁頭;想讓我們認命,我偏不信這個邪。等我長大了,一定要討還血債,非要把你日本臭飛機打下來,要炸得你們趴在地上吃土!”
跨國友誼結緣飛虎隊
兩個美國飛虎隊曾經的飛行員,其中一個叫約翰·薩姆拉,后來是美國亞利桑那大學教授;一個叫唐納德·洛佩茲,當時是華盛頓航空與空間博物館的副主任。一個中國工程院院士是如何與美國飛虎隊員結緣的?
談起這段往事,何老仍興奮不已:“我首先認識的是薩姆拉教授。當時是1984年,我的“雙頻激電理論”剛剛登上地球勘探世界學術界的大雅之堂。當時學術界對我的理論有贊賞,有反對,有質疑也有爭議。其中,嚴謹的薩姆拉教授也是質疑者之一,但我們在一輪輪的交流中,一見如故,有特別的親切感。直到1988年,我受邀到薩姆拉教授的學院——亞利桑那大學講學。這時,對于地球物理的運用和實踐,也就是我的學術理論和所發明的勘探儀器,都已經得到國際學術界同行們一致好評甚至追捧。約翰·薩姆拉教授就是其中的“鐵粉”之一。而此后更多隨之而來討教的、求證的、慕名的、仍在質疑的同行中,薩姆拉教授始終堅定地站在我這一邊。那些天,我經常被薩姆拉教授拉到他家里小聚,或者坐著他的車四處兜風。連薩姆拉教授自己都不明白,我怎么會那么信任他?”
在美國的那些日子里,一位中國知名科學家與一位美國著名教授探討前沿學科“地球物理”,聊著聊著就到了深夜,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中美。而薩姆拉無意中說到一段奇特的經歷,令何老稱奇并迅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薩姆拉教授居然在二戰時期,駕駛著戰機在亞洲與日本鬼子作戰,狠狠地打擊過日軍! 戰爭結束后,回到美國的薩姆拉仍保持了愛好飛行的習慣,像他一輩子熱愛地球物理一樣。成為國際知名科學家以后,薩姆拉買了一架可以乘坐4人的小飛機,經常飛向藍天。
而薩姆拉對自己敬仰的中國朋友的最高禮遇就是駕駛飛機,帶著何繼善院士在藍天中俯瞰美國;在世界著名的大峽谷上空翱翔;兩位惺惺相惜的科學家在飛行中探討學術,在飛機上合作畫航空磁力圖……在那架飛機上,兩位科學家留下無數歡聲笑語,他們還曾無數次在飛行中探討地球的奧秘,甚至共同解決實戰中的“疑難雜癥”。最后,作為留給何繼善院士的永久紀念,薩姆拉把一本英文書和他們共同描繪的航空磁力圖送給了何繼善院士。
令何老怎么都沒想到,這會是他們今生最后的禮物。不久的一天,薩姆拉在一次駕機途徑墨西哥境內時飛機失事,薩姆拉教授和夫人同時遇難……
再識飛虎英雄洛佩茲
在失去友人巨大的悲痛中,何老展開了薩姆拉送給他的那本書。《Into the Teeth of the Tiger》書名讓何老為之一振!這是怎樣的機緣巧合!書的作者叫唐納德·洛佩茲,是位美國飛行員,而且居然是援助中國抗戰的赫赫有名的“飛虎隊”成員!這本書,寫的就是他在中國主要是在湖南的參戰記錄!這是一位美國飛行員的國際援助史!作者就是援助我們家鄉的勇士!書稿一下就緊緊抓住了何老的心!
原來,洛佩茲19歲那年在珍珠港事件爆發后毅然投筆從戎,經過嚴格的魔鬼式訓練,實現了他當戰斗機飛行員的報國理想。他和戰友們飛越大半個地球,經巴西、大西洋、非洲、阿拉伯,到達當時屬于印度的卡拉奇,再取道著名的駝峰航線來到中國。當歷盡艱辛將戰機穩穩著陸,洛佩茲看到中國大陸第一個地名叫——衡陽。
衡陽,這個在抗日烽火中就讓何老記住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知道“飛虎隊”的地方。
“記得那是在新田,在密林山洞里,老師叫來了他的鄰居——一個上初中的小哥哥。他是從衡陽逃難來的,他給我們講衡陽遭轟炸,遍地尸體、到處哭聲。當講到他的學校被炸成廢墟時,他哭了,我們都哭了……可是,當他說到威名遠揚的“飛虎隊”時,把我們頓時振奮起來。那個飛虎隊里英勇的陳納德將軍,殲滅敵機無數,他帶領盟軍隊伍,打破了日軍在空中不可戰勝的神話,更是讓我銘記了一生。童年的慘痛記憶,讓我們早熟、讓我們覺醒:要想不受欺負,就要自己強大!”
面對洛佩茲這位榮獲了戰士獎章、銀質勛章、飛行獎章和飛行功勛稱號的英雄,何老當即肅然起敬。他在湖南衡陽、懷化湘西等地的101次戰斗中,殲敵無數、屢建戰功。在中國的3年戰斗中,他的許多戰友英勇犧牲,他本人也幾次險遭不測,但都在中國百姓的協助下化險為夷。在何老心目中,洛佩茲是抗日的戰士,是中國人民友好的盟軍;他為正義而戰,為反法西斯支援盟國而戰;他們風馳電擎、出生入死,用國際人道主義譜寫青春之歌。他們就是我何繼善的朋友。
何老覺得,太有必要讓侵略者殘暴的嘴臉暴露在和平的天空下;太有必要把它獻給今天幸福春光里的年輕人,讓他們發奮努力,珍惜未來。因此,在飛機上何老一邊讀英文原著,一邊就有了把這本書翻譯成中文的想法。
歷經十年翻譯《虎口拔牙》
而整個翻譯的基調,比如“Into the Teeth of the Tiger”按字面意義直譯是“進入老虎的牙齒里”,這樣翻譯不文雅也不是何老想要的風格。如果譯為“深入虎口”,也算貼切。然而深入虎口干什么?不是被動地被老虎吃掉,而是要狠狠地打擊“老虎”——當時的日本侵略者。因此,何老直覺將書名譯為“虎口拔牙”,能再現原著的內容,更能表現自己的立場。
要翻譯,還得有版權。何老輾轉數月,終于聯系上了洛佩茲。何老真誠地將自己翻譯的一部分內容通過郵件發給洛佩茲。洛佩茲將何老這段翻譯文字給懂中英文的專家看,得到的回答是:翻譯很準確、很流暢。這讓洛佩茲高興極了,他幾乎沒施加任何條件地把合同寄給何老,全力支持何老出中文版。洛佩茲特別強調兩點:他當年抗日作戰的主要戰區在湖南,由湖南人翻譯出版這部書,他太高興了;其次,在中國的抗戰歲月是他這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他同樣想盡快看到中文版書籍。
最后,洛佩茲請何老一定表達他對中國人民的感謝之情,在交流中,洛佩茲飽含深情地說:“我們所有飛行員都感激中國農民和游擊隊員,是他們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將我們中隊被擊落在敵占區的飛行員護送回來。當我們的飛機在敵占區上空時我們總有一種安全感。由于他們的努力,我們成為敵人俘虜的機會大大減少。我的好幾位戰友就是這樣得救的。中國人民還從其他方面幫助我們:給我們提供吃住,修建和修復我們的機場,而最重要的是你們還用真心組建了人工預警網,甚至取代了在其他戰區使用的雷達……”
在跨國友誼的激勵下,在對童年記憶的感奮中,何老克服了大學階段學的是俄語,持“業余”段英語的困難。這本寫“飛虎隊”的紀實小說《虎口拔牙》,何老利用自己的業余時間,花了整整十年翻譯而成,其中主要內容大都是在出差時的飛機上翻譯的。是有心還是無意?穿越這幾十年關于飛機的往事?
完成了《虎口拔牙》的翻譯之后,譯著在2008年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發行。首批發行的4000冊全部由何老私人出資,免費送往湖南芷江受降博物館和大中小學圖書館、閱覽室。再版的書也在上百次的科普課堂上送出,傳閱甚廣。而何老與英雄洛佩茲的交往也直到洛佩茲2009年臨終前。
時間到了2010年4月,《虎口拔牙》第二次印刷。在兩院院士大會上,參加會議的楊敬東先生的一段感言令人記憶猶新:
“《虎口拔牙》是二戰時期美國援華空軍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成員唐納德·洛佩茲在中國湖南服役,痛擊日寇、身經百戰、屢建奇功的自傳體紀實小說。本書中文版譯者為著名地球物理學家、中國工程院院士、湖南省科協主席、中南大學博導何繼善教授…… ”
幾十年過去了,何繼善由一個被日本轟炸機追著四處躲避的孩童,已成為今天著名的科學家。翻譯這本書,不僅僅是出于兒時的國恨家仇,還是何老與兩個美國飛行員深厚國際友誼的見證,更是飛虎隊和中國共有的一段難忘歲月的記錄。
【人物名片】
何繼善,1934年9月出生于湖南瀏陽,中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1994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他從事科教工作60年,曾任中南工業大學校長及中國工程院能源與礦業學部主任等職,現為湖南省科協名譽主席、美國勘探地球物理學家協會終身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