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岳麓山,人們想到的都是郁蔥翠山、人文勝地。然而,70多年前,這里曾硝煙四起,是長沙會戰的戰略高地。
1941年12月,侵華日軍進攻長沙,第三次長沙會戰打響。時任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為了靠前督戰,將指揮部從長沙二里牌遷至岳麓山上的一個防空洞,設立臨時指揮部,在這里指揮作戰,最終取得會戰的勝利。
近日,記者走訪山上的抗戰遺跡,并聆聽抗戰老兵和當地居民講述往事,希望撫去時間之塵,重新呈現當年這座山與這座城的烽火故事。
【訪】
岳麓山上的樹林中,仍可見抗戰時留下的戰壕
從岳麓山山腳沿登高路往上,走10多分鐘,有一處名為五輪塔的地方。在旁邊的樹林中,可看到一道半米多深的土溝,寬近1米,里面散落著一些落葉。再往上走,可以看到多道這樣的土溝隱藏在樹林之中。
“這些毫不起眼的溝,就是當年抗戰時留下來的戰壕。”麓山景區景點管理科負責人、副研究館員胡滔滔說,目前岳麓山上遺存的戰壕共有10多公里長,雖然看起來不顯眼,但當年中國軍人正是在這些壕溝中與日軍發生激戰。胡滔滔從小在岳麓山腳下長大,他清楚地記得,上世紀70年代末,戰壕旁邊還保留著用來躲避炮火的“貓耳洞”,他和小伙伴們在附近撿到過子彈,甚至有人撿到過“地瓜式”手榴彈。家長知道后,擔心不安全,立即將手榴彈扔進了山下的水潭,“我們本來以為能聽到爆炸的聲音,但最后沒有爆,估計是埋太久廢掉了。”
順山而上,在接近山頂的響鼓嶺,一個涼亭中立著一塊兩米多高的石碑——長沙會戰碑。該碑立于1941年,歷時久遠,但碑上的字跡依然可辨,上面記述了1939年第一次長沙會戰中第九戰區全體將士奮勇抗日的悲壯事跡。記者走訪之時,一位老人正站附近吹小號,在寧靜的山間,聲音顯得格外嘹亮,讓人不禁聯想起戰場的沖鋒號聲。胡滔滔介紹,這一帶附近曾布置了多門重炮,為保衛長沙起了重要作用。不過因為當年安放重炮的地方并沒有建筑明顯的工事,加之年代久遠,炮兵陣地的具體位置已難以考據。
在愛晚亭后方兩三百米處,有一個防空洞,旁邊一塊石碑上刻著“第九戰區司令部戰時指揮部(遺址)”。洞口被鐵門攔住,一些游客禁不住好奇探頭往里看,里面一片漆黑,卻在炎炎夏日里透出難得的清涼。
饒學錦的父親饒少偉曾擔任長官部少將高級參謀,是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身邊的心腹之一。在第三次長沙會戰期間,根據薛岳的意見,饒少偉帶人在這里挖了這個防空洞,作為臨時指揮部。“洞里又濕又潮,大白天也要開電燈。怕發電機聲音太響,后來又改用煤氣燈。”饒少偉曾告訴饒學錦,薛岳就是在這里制定了“天爐戰法”。他還經常站在前坪用望遠鏡俯瞰江對岸的城區,指揮作戰。
距防空洞口10多米處,一棵130多年的老楓樹依然郁郁蔥蔥,當年,它“目睹”了這些歷史,如今,它見證著鮮血換來的和平,也見證著這座山與這座城的變化與發展。
【憶】
岳麓山陣地設四道防線,打退敵人一次次進攻
94歲的抗戰老兵劉漢如今住在江蘇南京,前不久,為了緬懷戰友,他特意來到長沙。在岳麓山上,他向記者回憶起當年的烽火戰事,“70多年了,現在想起來還跟昨天一樣。”
他曾是第4軍90師的作戰參謀,先后參加過第二、三、四次長沙會戰。說起岳麓山,他首先想到的是,第三次長沙會戰期間,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為了靠前督戰,把指揮部臨時設在岳麓山上,“他就站在這里指揮我們打仗,而且山上還設了炮兵。當河東的陣地有需要時,炮兵一打一個準,那次我們打了大勝仗。”
1944年5月,第四次長沙會戰打響,當時劉漢隨軍駐守在岳麓山上。作為師部作戰參謀,本不需要到一線陣地作戰,他卻主動請纓,來到269團位于岳麓山北麓的陣地作戰,“當時一心想和戰友一起殺敵報國。”然而,日軍攻勢兇猛,經過多日激戰,陣地失守,副團長犧牲,團長生死不明。劉漢記得,那次從白天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他和剩下的戰友趁著天色較暗奮戰突圍,突圍出來后,身邊只剩下一個營長、兩個戰士、一個警衛員,“那一仗很多兄弟死在岳麓山上,現在想起來都心疼。”
91歲的陳家乾老人現在住在四川成都,他也參加過這次戰斗。當時,他是第20軍133師399團2營4連的一名班長,駐守在岳麓山南側。戰前,他們在陣地上設了4道防線,依次為路障、鐵絲網、交通壕、步兵作戰壕,為了讓敵人無法輕易躍過,他們特地把交通壕挖了3米多寬。
“那一仗是我打過的最慘烈的仗。”陳家乾說,日軍當時裝備先進,每次進攻前,都會先安排數十架飛機對岳麓山進行轟炸掃射,然后又用重炮轟擊。
“陣地完全被炸成了焦土,我們眼前全是煙,煙一散,日軍就像蝗蟲一樣沖上來了。”陳家乾說,雖然打退了多次這樣的進攻,但每次都有很多戰友犧牲。打到最后,防御工事被炸毀,他們不得不拿陣亡戰友的遺體做掩護。說到這些,陳家乾克制不住地嗚咽起來:“當時實在是沒辦法,這些兄弟為我們擋了不知道多少子彈,后來我一直忘不了那個情景,覺得對不住他們。”
這次戰役之后,長沙被日軍攻占,陳家乾隨部隊轉戰衡陽。此前,和他同一批進入133師的同鄉有120多人,但這次會戰后,只剩下20多人。71年過去了,陳家乾仍時常想起這些戰友,也時常想起岳麓山,“這座山已經刻在我心窩里了,到死都忘不了。”
【考】
第三次長沙會戰勝利,岳麓山上的大炮立了奇功
長沙文史專家顧慶豐介紹,第三次長沙會戰中,長沙的主炮兵陣地布置在岳麓山上,既可瞰制全城,又能隱蔽于山林之中。在這些大炮當中,還有當時先進的150毫米榴彈炮,射程可達10公里,“炮架在岳麓山上,最遠可打到河東的樹木嶺那些地方。”
史料記載,開戰之前,炮兵指揮官王若卿等人組織對長沙周邊進行了地形測距,特別詳測了長沙近郊及城內可資為標志的建筑物,制成1/25000的標點圖。在戰斗過程中,炮兵根據步兵請求,依照標點圖可立刻開始精準射擊。時任第10軍預10師政治部科長的楊正華曾在《長沙保衛戰始末》中寫道:“炮兵部隊與我師有專線聯系,只要有請求,不到兩分鐘,便能聽到炮聲……‘武士道’精神雖說頑強,但抵不住我方密集炮火的威力,敵傷亡嚴重,銳氣大挫。”
“這次會戰的勝利,岳麓山上的炮兵立了奇功。”顧慶豐介紹,此次戰役,日軍傷亡5萬余人,中國軍隊成功保衛了長沙。當時的英國報紙報道稱,這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以來,同盟國軍隊取得的“唯一決定性勝利”。這次會戰的勝利,有效提升了中國當時的國際地位。然而,1944年5月底,第四次長沙會戰爆發。與以往不同,日軍此次集結重兵進攻岳麓山,并繞到岳麓山西側重點攻擊,使整個戰役發生了轉變。
對于保衛長沙來說,成功和失敗,岳麓山都是關鍵。對此,時任第九戰區炮兵指揮部參謀長的陳宏樟在《長沙守衛戰經過》中寫道:“岳麓山是長沙一部分,縱使長沙城失守,而保存岳麓山也不算長沙失守。如岳麓山失守,敵可居高臨下,長沙城區不可保。”
據時任第4軍參謀處處長的張汶杰和第4軍第90師參謀長羅平野的回憶錄記載,從1944年6月9日開始,敵機數十架輪番狂炸岳麓山陣地。6月13日,敵機轟炸極其頻繁,致使中國炮兵無法射擊。6月15日,敵軍在飛機掩護下向岳麓山主陣地全線進攻。6月18日拂曉,敵軍占領岳麓山頂,戰局急轉直下,19日長沙失守。
“全軍像潮水一樣向湘鄉方向撤退。”羅平野曾回憶,在岳麓山上,第90師傷亡就有2000余人,撤退途中,他把剩余的士兵收容起來,“大家默默無言,心情非常沉重。”
【變】
曾經硝煙彌漫的岳麓山,如今已成休閑旅游勝地
在岳麓書院附近的林蔭道上,記者見到了市民黎德生老人。他生在岳麓山腳下,長在岳麓山腳下,如今,95歲的他依然住在岳麓山腳下的友誼村。
抗戰初期,他的父母在外工作,因為戰亂雙雙離散難以找尋,他只好生活在舅舅家。在他的印象中,那時整個岳麓山腳下除了湖南大學的幾棟教學樓和宿舍,根本沒有多少房子,連低矮民房也不多。放眼望去,大片大片都是水田,黎德生從小就跟著舅舅在這里種田。
“那時種田都不安穩。”每次日軍要攻打長沙之前,警察就會安排他們到周邊的鄉下躲避。黎德生指著東方紅廣場旁的湖南大學圖書館說,這里之前是一丘水田,有一次他們從鄉下躲避回來,發現這里被炸了個坑,“那坑大得和一口小池塘一樣,你想那炸彈威力得有多大。”這也讓黎德生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那些“當兵的”是在冒著多大的生命危險保衛長沙。
抗戰勝利后,黎德生在湖南大學當了一名印刷工人,在這里成立了自己的小家,日子平穩下來。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他明顯發現,山腳下的田埂逐漸變為了馬路,房子越建越多,沿路還多了不少商鋪。曾經硝煙彌漫的岳麓山,漸漸地成了市民休閑和旅游的勝地。“眼看著這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黎德生說,自己怎么也沒想到,當年的一丘丘水田,現在會發展成為重要的文化經濟區域,而且還留著成片的林蔭,風景依然迷人。
如今,岳麓山山腳下大部分區域屬于岳麓區桔子洲街道轄區。桔子洲街道辦事處一位工作人員介紹,近年來,該街道著力調整產業結構,優化產業布局,將文化與經濟有機結合,為街道經濟社會發展注入動力,僅去年一年,固定資產投資就達5.5億元。另外,3萬余平方米的大學生創業街全面啟動招商;錦繡瀟湘文化產業園已完成產業轉型調整,將打造成為大學城文化休閑中心和大學生創新創業基地;新民路文化街區已初步形成集聚效應,文化特色街域已現雛形。而為了紀念當年的抗戰并保護相關抗戰文物資源,目前岳麓山上正在建設抗戰文化園。
現在,黎德生雖然已是九旬高齡,但身體依然矯健,每天都會習慣性地在岳麓山腳下散步乘涼,偶爾還會爬到半山腰上去看看。他說,自己之所以在這里生活一輩子,并決定在此終老,不僅是因為生于此長于此,也是因為傾心于這座山,傾心于這座城。
(長沙文史專家陳先樞為采訪提供支持與幫助,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