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院士科學家的抗戰童年
□余艷 引子 總覺得，何繼善的生命里潛伏著某種密碼。 他的童年是在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下度過的。是什么，讓這個在忍氣吞聲中失學、在壓抑屈辱下抗爭的村童成為了我國首批院士，成為國家戰略科學家，成為世界關注的科學領軍人物？ 70年前，從日機轟炸開始——他做夢，自強、國強，不再受欺負；他追夢，不拿槍，用科學一生抗戰；他圓夢，拼搏奮爭，用成功為民族出氣！ 他身上有密碼！我不敢肯定能否找到那一組密碼。但我肯定，這密碼，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綿延不絕、生生不息的精神密碼。 在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之際，何繼善院士向我講述了他那顛沛流離的戰火童年—— 1 第一次逃難，親人般的老黃狗丟了 那是1939年盛夏的一個傍晚，我跟著媽媽第一次逃難。 天快黑了，母親鎖門前，看看堂屋梁上一窩小燕子，它們很快要離窩放飛了。把門一鎖，它們豈不會渴死餓死。可母親顧不了那么多了，走時含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看了又看…… 家里那條不會說話的老黃狗跟著我們。 這只老黃狗，我在襁褓里它就呵護著我。后來，不到5歲的我跟著大孩子上學，媽媽總囑咐老黃狗跟著我。這只聰明的狗就每天搖著尾巴護著我去、歡跳親昵地伴著我回。它像懂事知冷暖的人一樣照護著我，我也最難舍它。這回逃難，我堅持要帶它走，我怕日本人把它吃了。只要我活著，就要帶著它…… 那天，老黃狗也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開始，像要斷念想似的沖在最前面，又時不時返回老家方向，站站看看。我太小，走起來很吃力，老黃狗常常轉回來眷顧我，在腳邊蹭幾下、搖搖尾巴像給我打氣。母親看著，親昵地摸摸它的頭。那情景，真是心酸不已苦不堪言，記一輩子喲。 唉，那不久前一個晚上，我和我們鄰家孩子猛然聽到槍響，還以為是放鞭炮；看到紅綠信號彈，還以為家鄉最好的煙花劃破夜空。一群孩子呀，還為看熱鬧翻爬墻頭……直到真有人倒在血泊中，聽到凄厲的哭喊聲，才知道害怕往家跑。可有的家馬上沒了，毫無防備的人們，眼看著炮彈落下來燃起幾棟房屋。對生活無限憧憬的人們，沒反應過來就被炸死，哪里想得到，好好的朗月之夜，自己卻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就是在這樣的絕境中，大家都想到了——逃。 半個月后的一個上午，密林深處路邊突然有炸彈爆炸，一個母親被炸死，可憐她待哺的孩子趴在血水里哭著要奶吃……也正是這時，我家那條老黃狗被巨大的聲響和眼前慘烈的鮮血驚嚇了，一陣狂跳，干吼幾聲，連留戀我們的眼神都沒留，跑了。從此，通人性的老黃狗再也沒有回來…… 老黃狗丟了，它像我的親人。一輩子，我再沒養狗。 2 那片溫潤翠綠的竹林喲 躲到山林里還遇到炸彈，又把老黃狗丟了。母親決定：去父親所在的偏僻的新田。她哪里想到，那段原本簡單的旅行有著死里逃生的刻骨銘心！ 從長沙乘火車去郴州，車過株洲就停了，淥口大橋被日本鬼子炸斷了，等待修復。從頭天到第二天中午，我們又累又困又餓，連一口水都喝不上。那時我就想：什么時候再也不用走了，坐在教室里上課，多好…… 饑寒交迫中等待不是最難的，接下來的空襲才是真要人命！ 空襲飛機盯住了癱瘓的火車、一個人員密集的大目標。又餓又困的人們像受驚嚇的兔子，全從座位上一蹦而起，瞄準斜前方那片茂密而翠綠的竹林沒命地跑。那天，有三次空襲，但敵機飛過沒丟炸彈。驚恐勞累之后的人們都不敢出聲，怕啊。這時，母親有意分散我的注意力，指著茂密的竹林，打著啞語讓我欣賞那片美麗。 確實，好美麗的一片竹林喲，遮天蔽日漫天的綠呀，綠得那么溫潤，那么亮眼。旁邊有條清澈蜿蜒的溪流，陽光從翠綠中細碎地漏撒下來，綠油油中點綴些黃燦燦的金粉，如詩如畫……我因此永遠深刻地記住了那片凄美的竹林。 過了好一陣沒動靜，許多人害怕橋修好火車開走，紛紛回到火車上。他們猜想這些日本戰機也許就是嚇嚇我們，并不會將炸彈丟在無辜平民身上。幾趟飛機轟鳴著過后，有人干脆聽到飛機聲也不下火車。慘案就在這時發生了。是在第三次飛機飛來、人們麻痹的時候，他們來了一場慘烈的空襲——炸彈、俯沖掃射。可惡的小日本就是這樣調戲我們中國人！ 太突然了，幸虧媽媽沒敢有僥幸心理，她拉著我在飛機掃射時躺在裸露的地上，我的小臉貼在泥水里，眼淚流了出來。母親想往那片翠綠的竹林去，但眼看奔跑的人群中有人被打死，母親只能在掃射的間隙背起我，趴在不遠的田埂間一堆草蓬邊。飛機俯沖著，連飛行員都看得真切，用機關槍追著地面的人群掃射。子彈噴發下來，帶著“嗖嗖”的尖叫從我們身邊穿過。一個三口之家，丈夫被機槍打中了肚子，腸子流出來，不久就死了。妻子抱著孩子在丈夫的尸體旁哭昏過去…… 幼小的我就這樣親歷戰爭的恐懼，看到太多的悲傷和絕望，更看到了日本侵略者的橫行霸道和慘無人道，體會到同胞失去親人的痛苦。同時，這些也埋下了我對日本鬼子刻骨仇恨。那天的哭聲，那天那美麗的竹林，再沒從心中消失過。 3 我日后尤其發奮的動力 死里逃生，我們終于到了新田。總以為這偏僻的山區飛機不會來，我能在安靜的教室上學；總以為爸媽都在的日子里，苦難會離我遠點。可沒半年，我又被卷進顛沛流離、逃難失學的苦難之中。 到處傳言日本鬼子要來了。母親這天匆匆趕來接我，又要帶我躲進后山。 先得說個小插曲。初到新田，全班只有我一人講瀏陽話，就有些孤獨還有被戲弄的時候。有一次快下課的時候 ，有人發現臺下有老鼠，同學們都去打老鼠，被老師發現后，老師自然會指責班上的亂象。此時，全班同學一致咬定是我干的。喜歡讀書的我第一次向母親提出，不想在那上學了。 偏在這時，新田開始有飛機的轟鳴聲。就在我準備跟母親躲進山里，平日我最討厭的那幾個同學來我家叫我，說：國文老師決定，帶我們到樹林里去上課。日本鬼子炸得了我們學校，炸不了我們學習……當時，我那個感動啊，沒法形容。記恨、過節，在這一刻全都煙消云散。因為，我們是兄弟姐妹，我們精誠團結才能一致對外。 一次次躲山林，同學們互幫互助，你拉著我，我拉著你，親如一家人。很多父母不放心，想把孩子拉在身邊，可這些同學一個都不愿離開我們的集體。我是其中最堅決的一個。我曾失去過一個姐姐，母親自然對我尤其看重，就一天天跟著我，看到我跟老師同學在山里很安全也很融洽，這才放心。 這天，老師請一個從衡陽逃難來的鄰居哥哥給我們講衡陽遭轟炸的慘景。心碎、哀傷和恐懼寫在他臉上，我至今記得。說到他們的校園被炸成瓦礫時，他哭了。我們全班同學沒一個不哭的……這時，我們的國文老師說話了：今天的故事讓大家聽得毛骨悚然又辛酸壓抑，為什么日軍這么霸道和殘忍？他們沒有因槍口面對的是手無寸鐵的幼童而于心不忍，沒有因屠刀下躺著的是戰戰兢兢的老人而手下留情，日本鬼子對中國人的殘害和殺戮是肆無忌憚沒有底線的。衡陽保衛戰把日本鬼子打怕了，陸地上不行，他們就在空中逞強，他們的飛機成群結隊地飛來中國……我們中國落后啊，窮啊。你們，怎么辦？ 當時，班上所有同學包括女同學都說，等我們長大了造大飛機，炸死小日本，也飛到他們家去炸。那天，我感覺我們從未有過的心齊志同！ 多少年后，我們同學中沒有一個當空軍的，卻都帶著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成了強國隊伍中的一員。從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從小遭罪，是因為我們落后。這是我日后尤其發奮的動力。我一生都好像一直延續了躲日本時的那股子勁：你不要我上學，我偏要更好地學；你想讓我認命，我偏不信這個邪。沒有老師自己學，沒有教室山里學…… 4 早熟覺醒，“游動學校”，絕地里的另類反擊 隨著長沙淪陷、印刷廠被占領，我們上課沒了課本，學習條件越發差了。只能老師在黑板上寫，學生在下面抄。更可恨的——空襲警報又在這偏僻的地方頻頻拉響。 那是抗戰特別艱苦的時候，我永遠記得，一次在課堂靜靜上課，響起了緊急警報，來不及跑后山了，老師就要同學們趴在課桌下面。大家都屏住呼吸，可以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時間一秒一秒過得太慢。突然，一個女同學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大家實在憋不住了，紛紛從地下爬起來要往外跑……老師真了不起。他索性要大家坐到座位上，說現在飛機聲音不在我們頭上，大家不要亂，我繼續給你們上課吧——老師的鎮定給我們的不止是勇氣，更是斗志！ 那時我們常在地上寫字、做題，有時分組討論。當時有個順口溜是真實寫照：“沒有老師自己鉆，沒有課本老師編，沒有桌子趴膝蓋，沒有凳子搬塊磚。”敵情緊急時，老師把功課講給優等生，再由這些學生講給大家，當時的我就常是這樣的優等生之一。常聽老師嘆著氣表揚我們：形勢逼著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早熟覺醒，實在該天真爛漫的。當時，我們師生都憋著一口氣，也是那困難時最能凝聚人心的一句話：“頂住，抗戰勝利了就好了。” 學校在附近十幾個游動點游動，“游動學校”成為抗戰時期摧不毀的學校。永遠陽光、自信，不卑不亢……在日寇鐵蹄下的邊抗爭邊學習，絕地里的另類反擊，絕望中的充滿斗志，這種心態影響了我的一生。 5 我的政治就是“自強報國” 其實，我是跳級完成的小學學業。在顛沛流離中，我斷斷續續的小學6年，讀了還不到三年。盡管只上三年小學，但對我是非常重要的。那時心里就是憋一口氣：日本鬼子不給我們安寧，讓我們有學不能上，我偏要強學，自學也要把書讀好。無論躲到哪里，我都帶著老師給我們發的小冊子。爸爸給我出好多公式、算術題，我就反反復復地背呀、練呀。只要沒轟炸，我就能靜下來；只要誰有課外書，我就借過來，幾乎都能倒背如流。一再的失學，讓我更發奮地自學。找同學借來課本，通宵抄寫；再反復學習抄來的課本……正因為刻苦讀書，頑強自學，二次輟學后，我居然從小學三年級一下跳到六年級。 這種鍛煉和考驗為我的成長預備了堅強、斗志、膽略和不屈不撓，也為我國培養了不少人才。新中國成立后，我在小學的同學，大多數參加了國家各行各業的工作，成了新中國建設的骨干力量，為國家的建設和發展作了重大貢獻。 我那時憋著口氣，除了上課外，就是將“還我河山”到“還我尊嚴”，從“愛我中華”到“中華崛起”不停地寫、咬著牙練。正是這份銘心刻骨的記憶，正是不間斷的學習、練習、勵志，將學習、書法與愛國緊緊聯系在一起，使得我一生都在為中華崛起而盡自己的努力。 我們每天都進行著并不知道叫政治的活動。 戰亂年代見不到報紙，我們就把老師自編自印的教材、最新的抗日消息和同學寫得好的作文，密密麻麻全用毛筆寫好，張貼在墻壁上。抗日宣傳，我是最積極的。板書、墻報、寫對聯，成了我最快樂的抗日救亡活動，也成為最好的書法啟蒙，在我后來的人生中，成了我快樂的重要來源。 一個孩子就是想上學，一個家庭只是想安寧，多么簡單而平實的要求，不算奢求呀，可輪到我卻變成了虛幻的夢。我因此一生痛恨日本鬼子。記得反復失學后，我腦海里冒出第一個理想是：長大了，當兵，拿槍打鬼子，開飛機炸日本。命運沒給我這個機會，而讓我逐步走向了科學。從小的理想成了我一生最大的政治：學好本領，練硬功夫，用真成果，自強報國。 這就是何繼善—— 從躲轟炸到逃難，從失學到再失學，何繼善揮之不去的記憶與現實中的努力一直不斷交織著：越苦難越立志，越憋氣越爭氣，越失學越好學，越屈辱越自尊……失學，練就超強的自學能力；屈辱，讓他成百倍地討回尊嚴。沒別的，他一輩子就是瞄準日本——拼！“雙頻激電理論”、“廣域電磁法理論”、流場法管涌滲漏探測理論、“偽隨機”多頻地電場理論……他以一個個享譽世界的科研成果，實現他小時立下的志向：“一輩子抗日！” 他的講述，讓我覺得一直要破譯的密碼有了著落：屈辱激發自尊；仇恨激發反抗；失學激發好學；苦難激發奮斗。牢記歷史成了動力，復興民族增強實力！他因此承載國家使命，常年在崇山峻嶺、曠野荒漠中行走，無怨無悔地付出，默默堅守著對事業、對祖國的忠誠！ 他太知道國家的需求，他太了解百姓的期盼。他的科研總是貼著國家的需求走，合著百姓的期盼去。如今，這位80多的老人還一直行走在路上。 （余艷，女，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作協副秘書長。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獎、《人民文學》新秀獎、中國報告文學年度獎等） ■鏈接 何繼善，1934年9月出生于湖南瀏陽，中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1994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曾任中南工業大學校長、中國工程院能源與礦業學部主任等職，現為中國工程院主席團成員、中國工程院工程管理學部常委、湖南省科協名譽主席、湖南省書協顧問。他為中國地球物理技術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獲得中國地球科學最高榮譽獎——“李四光地質獎”。他創立和發展了以偽隨機信號電磁法和雙頻激電法為特色的資源勘探地球物理的理論和方法，被國際上譽為應用地球物理界的一重大事件，以此理論、方法發明研制的儀器在全國應用，已探明的礦產潛在經濟價值達1000多億元人民幣，尋找地下水源成功率在95%以上。該成果獲國家發明獎、國家科技進步獎。創立“擬合流場法”探測堤防、大壩、礦山、建筑物等的隱蔽滲漏，在全國得到推廣應用，為及時準確地排除重大險情提供了極其重要的依據。 主編的話 必須記取造就抗戰勝利的精神傳統 □龔旭東 一個人的童年經歷及心靈活動，會給這個人一生的成長與成就帶來多大的影響？一個作為侵略戰爭的受害者的孩子，也能參與抗戰嗎？他能夠怎樣參與？這場偉大的抗日戰爭，給中國的孩子們帶來了怎樣的深刻影響？是什么讓一個孩子立志并踐行“一輩子抗日”？ 偉大的抗日戰爭給我們這個苦難深重的民族，帶來了怎樣的崛起動力與意志？ 或許，我們可以從著名科學家何繼善院士的講述中得到答案。 抗戰開始時，何繼善院士還是個小孩子，他無法投身于抗戰，他是日本侵略的受害者。但是，他和他的許多同齡人一起，為日后民族自強而發奮學習，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和心氣，投身于那場偉大抗戰的洪流中，并且一生都在承續和踐行著這種抗戰精神。 中國抗日戰爭的偉大，不僅在于它是我們民族近代以來抵御外侮的第一次全面勝利，更在于它促使民眾覺醒和自覺，立志發奮為民族的獨立解放、為國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團結、努力。進而，每一位覺醒、覺悟者都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位置上踐行自己的責任，從而取得了我們民族的崛起、國家的強大。何繼善院士的抗戰童年，以及他后來的成長與成就，是他們這一代人的縮影。他們的抗戰童年，就是作為新中國棟梁的一代人心路歷程和偉大業績的起點，具有百年中國崛起的發生學意義。 紀念抗戰勝利，不僅要記取曾經的勝利，還需要反思為什么能夠勝利，更需要繼承和發揚造就勝利的心性意志和精神傳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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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中國紅色旅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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