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職陷入不毛,月余以野菜果腹,將士疾病纏身”
“我爺爺余韶(原名余斐生)是一個舊式老軍人,參加了辛亥革命武昌起義及護國、護法等戰爭。我在很多文史資料中看到,也聽爺爺多次說過,辛亥革命長沙起義時,就是我爺爺冒失地開了第一槍。”祖籍平江縣的余安仁是太乙游龍拳第12代傳人,由于近年來長期隱居在長沙縣影珠山研習武術,即使已是76歲的人了,但身體硬朗,走起路來健步如飛,說起話來也是快人快語。
“1938年9月,爺爺擔任國民革命軍第36軍96師中將師長。1939年冬,96師調廣西昆侖關駐防,參加了著名的昆侖關大捷。”昆侖關一戰,國民革命軍第5軍損失慘重,戰事結束后,96師旋即被編入由杜聿明擔任軍長的第5軍。該軍轄3個師,其時,另外兩個師的師長分別是廖耀湘和戴安瀾。
1942年3月,第5軍和第6軍、第66軍共計10萬余人,組成中國遠征軍第一路進入緬甸作戰。“上個世紀80年代,四川《文史資料》雜志曾刊載了爺爺的一篇遺作:《挫辱而歸的第一次遠征》。該文是屬于日記體,詳細記錄了他率部遠征的經過。”
“第96師延至4月1日前后才到平滿納。我是一直坐吉普車到平滿納的。過瓢背時,曾到軍部見杜聿明。杜說:‘平滿納是個很好的會戰場,你到了那里趕快做工事。’”平滿納是仰光、曼德勒之間的一座城市,橫跨仰曼公路和鐵路。余韶尊令抓緊備戰,“4月16日拂曉,敵機十余架在平滿納上空盤旋轟炸。”同時,“鬼子”開始試探性地進犯96師陣地。兩天后,戰局突變,兩個日軍師團包抄了過來。
“我聽爺爺說過,平滿納一戰打了8天,太慘烈了!”余韶記曰:“96師自4月16日以來,將附有飛機、戰車、大炮兩個師團之敵阻止8天,斬獲眾多。使敵不能與其東西兩路同時進展,并使我軍主力得到余裕時間對付侵入后方之敵,遲滯敵人前進之任務,初告大成。然陣亡官員88名,傷77名,陣亡士兵2570人,傷1346人之多。”
然而,更為慘烈的是遠征軍撤退回國時,96師與軍部失去了聯系,在余韶的率領下,孤軍在野人山地區與日軍周旋、輾轉尋找回國之路的那些日子。余韶記曰:“(5月)15日,8時出發,進入森林,除道上有一線黃土外,余皆草木。這是原始森林,密的地方連狗都鉆不進去……森林中行軍,仍是滿目青蒼,遮蔽天日,群猿啼鳴,聞之異常刺耳。”又記曰:“連日發現路旁的骨百余具,是先行有病的官兵被螞蟥、螞蟻吃掉的。士兵之中,有發狂的,如有一小孩,年約十五六歲,自稱炮兵團勤務員,要求同我回國。我要他跟著走,一過橋他就折轉頭狂奔,如是反復數次,時笑時哭,精神失常。以上情形,令人凄愴!”
“別說士兵受不了發狂,我爺爺幾乎也要發狂了。前無去路,后有追兵,無奈的他只好給國內的最高統帥發電報:‘師職陷入不毛,月余以野菜果腹,將士疾病纏身,是當年武鄉侯七擒孟獲時所未遇之絕境。如無體恤,斷無生還之望。奄奄一息,謹奉最后一電,今生不能全忠,來世當再效命……’”
“遠水救不了近火,這份電報發出去后猶如泥牛入海。經過兩個多月的艱辛跋涉,96師在8月底撤回云南。據爺爺的記載,該師入緬甸時人數為9863人,回國后幸存者約3000人,‘然皆病容滿面,疲憊不堪’。”
誤入“鬼子”陣地,打了個胸膛開花的漂亮仗
“我父親叫余佩弦(原名余卓成),他20歲那年,我爺爺把他送去當兵,先是在爺爺下面的部隊,覺得不妥,便把他轉到由孫渡擔任軍長的國民革命軍第58軍。父親讀過私塾又進過中學,還有祖傳太乙游龍拳等武術功底,算是能文能武的人,所以,一進部隊就是連長,不久就升任戰術教官。”
抗戰八年,余佩弦就打了八年的仗,58軍一直都是“長沙會戰”的主力,歷次“長沙會戰”他都參加了。“我父親多次跟我說過,他那條命是從死尸堆里爬出來的呀!”
1941年12月,第三次“長沙會戰”打響,此時,已擔任副團長的余佩弦正在長沙小吳門外訓練新兵,突然接到軍部命令,要他率新軍前往長沙縣影珠山增援,“天黑時接到命令就立即出發,急行軍達到青山鋪時已是半夜,天上布滿星星,道路兩邊都已布防,不斷傳來口令聲。負責來接兵的是與父親有些交情的李團長,他引著我父親一干人馬從山西南邊的小路向上走。月光下,李團長指著遠處山上的一片樹林,說那是戰地指揮所。炮聲隆隆,子彈聲如同鞭炮。父親沉著地指揮部隊前進,往前沒有路,只是一片荊棘密布的叢林,父親等人在黑暗的叢林中摸索著前行。作為軍人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加速向槍炮聲的方向前進,盡快投入戰斗。”
“先鋒排的排長是個平江伢子,耳朵特靈,他對我父親說:‘團長,我聽到‘鬼子’講話的聲音了,就在那下面。’父親當即命令道:‘哪里有‘鬼子’就往哪里打,前進!’父親神氣地把手槍一揮,士兵們端著槍一個勁地向前沖。在一個小山窩里遇上了‘鬼子’,在月光下看到清清楚楚,‘鬼子’正在往上爬。父親他們居高臨下,槍彈、手榴彈一齊猛放,打得‘鬼子’不敢向前。‘沖呀!’父親一聲吼。士兵們射擊著往下沖,接著就是拼刺刀。父親沒有長槍,便靠著一棵大樹一槍一槍地點射,‘鬼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懵了,倒了一片。”
“當即,父親發出乘勝追擊的命令,在他的指揮下,士兵們又一個勁地向前沖,又打死了幾十個‘鬼子’。前方槍聲更密集,聽見‘鬼子’軍官在高聲喝止士兵后退。‘鬼子’在一個大石頭后面架起了機槍,不分青紅皂白地向父親他們掃射,沖在前面的一個排幾乎全部犧牲,只好停止前進。就在這時,父親后面方向也出現了‘鬼子’,他只得帶領部隊撤退到山峰下的一個石崖旁,三面都是大石塊,很好防守。父親被‘鬼子’包圍了,但‘鬼子’也無法靠近他們。父親正在考慮對策時,東北方向槍炮聲越來越密集,聽到山上中國士兵喊殺聲不斷。”
“突圍的機會來了。‘沖呀!’父親對天一槍,命令朝山上沖去。父親他們搶占了一個小山頭,大山頂上主力部隊正在反擊,‘鬼子’往下退,父親他們正好堵住了‘鬼子’的退路。由于兩面夾擊,‘鬼子’死傷慘重。父親本應帶領新兵先到戰地指揮部報到,卻誤打誤撞,殺進了“鬼子”的陣地,打了一個胸膛開花的漂亮仗!”
正是這一戰,孫渡親自給余佩弦簽發了一份嘉獎令。不久,余佩弦由副團長升為團長,在第58軍繼任軍長魯道源的率領下先后參加了“浙贛路會戰”、“常德會戰”。1944年5月,參加了“長衡會戰”。因余佩弦在戰場上的多次出色表現,“長衡會戰”時,他晉升為第58軍少將級高參。
爺爺父親分別留下了
一把斧頭和一粒子彈
遠征軍回國后,爺爺余韶升任第5軍副軍長、陸軍總司令部新兵訓練第二集訓處第四總隊長。日本投降后,調任第五軍官總隊總隊長。1948年調任國防部部員、點驗組長,‘爺爺似乎已經厭倦了戰爭,他稱病回到長沙,專心研習古琴和武術,這些職務均未赴任。”1949年8月,余韶隨程潛參加湖南和平起義,后任省參事室參事、政協委員。1961年9月,受董必武邀請赴京參加了“紀念辛亥革命50周年大會”,并應周恩來邀請出席了國慶慶典活動。
“1942年8月,爺爺在緬甸作戰時,師部指揮所設在一顆大樹下,突然感到危險,便決定搬遷,搬遷剛結束,日軍飛機就來了,扔下一串炸彈,他的一個衛兵被當場炸死,爺爺離得遠一點,一小塊彈片飛進了他脊柱中,還好!沒有傷到中樞神經,身體的其他部位未受傷,局部也不太疼痛,戰事緊急便沒有理會。回到國內后,他自我感覺良好,也就不了了之。后來還常開玩笑說:‘我命大,日本人的炸彈都炸不死我,彈片鉆到身體里都冒事。’誰知,20年后,就是因為這塊彈片導致敗血癥而奪去了他72歲的生命!”
和父親一樣,余佩弦抗戰勝利后“不再想打仗”,他解甲歸田回到故鄉平江縣城,想以實業救國,建起了平江縣歷史上第一個機械生產線——利康機械米廠,并想以此為龍頭在家鄉建一個現代化農場。但因歷史原因,他不得不放棄這些理想,于1950年移居香港。1995年11月,88歲的余佩弦病逝,臨終前,他囑咐兒女:“死后一定要將我的骨灰葬在影珠山……”
“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父親第一次從香港回長沙省親,得知爺爺的死因后,他不但沒有悲傷,反而還頗有幾分自豪地說:‘也好!作為軍人,他這是最好的歸屬!類似于戰死在疆場啊!’”
“爺爺和父親都是軍人,也是太乙游龍拳的傳人,他們留給我的除了軍人的勇敢、氣節和武術知識外,就只給我留下了一把斧頭和一粒子彈。說起這兩樣東西,還有故事咧!”
“爺爺率部過野人山沒有糧食、沒有藥物,在原始森林中前面的士兵用斧頭開路,后面的部隊跟著前進。兩邊躺著的是砍下的樹木和死去的戰士,早死去的尸體已開始腐爛,還有一口氣的躺在地上也無法搶救。因沒有糧食、沒有藥物,只有等死。有一個戰士身挎步槍,右手舉著斧頭斜躺在倒下的樹干旁直叫:‘師長、師長,’爺爺走過去蹲下,趕走他臉上的蒼蠅,看到幾處傷口正向外滲著膿和血。那士兵有氣無力地說:‘師長,師長!我不是病死的,我是戰死的!’話音未落,斧頭就從手中滑落,頭一偏便離開了人世。于是,爺爺將斧頭拾起,帶回了國內。以后,爺爺搬過幾次住處,都不忘帶著那把斧頭。”
“那粒子彈是步槍子彈,父親在影珠山作戰時,因兩軍交織在一起,只好與‘鬼子’拼刺刀。當一個‘鬼子’向我父親刺來時,他閃身便是一槍,但只聽得扳機響,卻沒有槍聲。槍中沒子彈啦!正在這危急時刻,父親身后的一個士兵向前一刺刀便解決了那個‘鬼子’,同時,那個士兵也被‘鬼子’的刺刀刺中,胸口的血不斷地往外涌。臨死之前,那個士兵不忘將槍遞給我父親,我父親端起長槍,一連刺翻了幾個‘鬼子’!戰斗結束后,父親特意從那把長槍中下了一粒子彈,一直攜帶在身邊,以作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