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沈軼倫
一江春水向東流,奔騰至長江三角洲前緣的淀泖區域,沉淀出一片水網密織、氣候濕潤、土地肥沃的洼地。這里是上海市郊西南角的青浦區練塘鎮。
一條蜿蜒的市河從小鎮中心流過。1905年6月13日凌晨,河邊一間陋室中,一個男嬰誕生,為“既無田地,又無房產”的陳梅堂和廖順妹夫婦帶來歡愉。這個男嬰,就是陳云。
時光并未太多改變這里的風貌,如今的練塘,還是粉墻黛瓦、青柳拂橋、安詳靜謐的模樣,一如她的兒子陳云,低調內斂、不事張揚。
沒有改變的,還有思念。為紀念陳云同志誕辰110周年,在經歷一番改造后,位于朱楓公路3516號的陳云紀念館將于明天舉行開展儀式,6月3日將正式對公眾開放。展館里那一件件留有陳云同志烙印的展品,講述著他的光輝之路,也記錄著他和這片滋養他的土地,那一個個永勿相忘的歷史時刻。
青少年:水鄉走出“共和國掌柜”
多年后,他的子女問他“為何父親只有高小文化,卻能有這么多的辦法和經驗”時,陳云回答,上海是金融、經濟的中心,這個城市是怎么運轉的,他從小耳濡目染。
練塘鎮朝真橋附近,有一片不大的門面房,坐南朝北、磚木覆瓦結構,臨河的是一開間鋪面,后面穿過天井的是簡陋的二層小屋。這所房子,就是現在仍保留在下塘街95號原址的陳云故居,也是陳云當年棲居舅父的家。
陳云兩歲喪父,四歲喪母,與年長他8歲的姐姐陳星,一起由外祖母帶著來到舅父廖文光家生活。1911年,外祖母過世,廖文光依囑將陳云立嗣為子,為其改名為廖陳云。
舅父早年在練塘以裁縫為業。朝真橋附近的這間屋子,同它隔河對望的是典當場。舊宅西側是錢家櫓行和擁有三五千畝地的大地主兼商業資本家吳開先家的四進院落,往東側是葉家祖屋、暢園書場、長春園書場和一條與市河相通的混堂浜。當時由于江南地區商業發達、船只往來便利,小小練塘鎮上不但出現了新式學校、電燈泡廠,也出現了大量商人。陳云自小在舅父家長大,同時也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從中接觸到了不少商業知識。
因為生意清淡,廖文光在1911年后決定放棄裁縫生意,在鋪面開個小店,到晚上賣些小菜、點心,供生意人和聽評彈的顧客夜宵。每晚的收入幾角到三四元,不過能賺二分利?蛇@也成了陳云學習人情世故的一個窗口。每每在舅父的小店幫著料理雜務,陳云都能通過客人的閑談了解外界的事情。閑暇時他還會跟著舅父去離家只有30多米的長春園書場聽評彈,也就此,他養成了終身喜聽評彈的習慣。
雖然家境窘困,但聰敏的陳云得到了舅父母的關愛。8歲時他被送到鎮上私塾接受啟蒙教育。1914年,又到鎮上的貽善小學讀書。1917年,陳云乘舟北上到青浦縣城乙種商業學校學習珠算和記賬,雖然他很快掌握了珠算知識,但一個月后就因貧輟學。所幸舅父小店的?椭,有一位客人是章練塘公立顏安國民小學校的第一任校長。他看到瘦弱的陳云在灶前燒火,就和他攀談起來。當發現這個少年談吐流利、記憶力強后,校長馬上和廖文光商量,免費保薦陳云入顏安小學高小部讀書。
在顏安小學,陳云遇到了改變他一生命運的恩師張行恭。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在張行恭老師的帶領下,陳云和同學參加了罷課。整個小鎮也罷了市。經過此事洗禮,陳云開始懂得了更多國家大事。但這年夏天,從顏安小學畢業后,陳云又因家貧無力繼續升學了。
1919年秋季開學后,張行恭在家訪中了解到自己的畢業生們或升學或就業,“獨其最優秀的廖陳云同學,株守在家”后,頓起憐才之心。因為無力在經濟上補助陳云,張老師托自己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工作的二弟張子宏引薦。1919年12月8日,只有15歲的陳云在張行恭的帶領下,離開家鄉練塘,搭乘一葉小舟,經松江達到上海,開始在商務印書館當學徒。從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新的一頁。20多年后,陳云在延安寫自傳時,還清清楚楚記得啟程日是“農歷十月十七”。
1919年12月中旬,陳云來到位于棋盤街的商務印書館總發行所(今河南中路211號)。在二樓北側文具柜當學徒,月薪三元,自此有能力開始接濟舅父母。雖然個子矮小,要站在特制的木凳上才能順利接待顧客,但陳云業務出色,在當了兩年學徒后,店方就決定破格提前一年升陳云為店員。利用在商務印書館工作的便利,陳云如饑似渴地讀書接受新知識、學習英文、練習毛筆字和打算盤。每天早上六點,他就起床離開上海老北站華興路順征里七號商務印書館集體宿舍的東廂房,去閘北公園鍛煉身體。一有時間他還學著拉胡琴、吹笛子,為了怕影響別人休息,就到曬臺上去練習。
從當時的曬臺望下去,上個世紀20年代的上海正值風起云涌。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成立。多年后,陳云的子女問他“為何父親只有高小文化,卻能有這么多的辦法和經驗”時,陳云回答,因為他從小在上海長大,上海是一個大城市,是金融、經濟的中心,這個城市是怎么運轉的,他從小耳濡目染。他所在的商務印書館也是一個大企業,有工程師、工人、很多店員。商務印書館的地下黨力量很強,在那里陳云第一次讀到《共產黨宣言》,接觸了革命的思想,這使得他開始重新思考人生,并最終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1925年,五卅運動在滬發生,受此影響,同年八九月間,商務印書館職工舉行大罷工。陳云參與領導了這次罷工,被推舉為該館發行所罷工委員會委員長。就在罷工取得勝利后幾天,陳云由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輯董亦湘、商務印書館發行所的黨員惲雨棠介紹,加入了中國國共產黨。
那一年,他20歲。
中年:打贏經濟“淮海戰役”
由于陳云出色的理財能力,毛澤東曾大筆一揮在紙上寫下“能”字來稱贊他。
發起過工人和農民運動,領導過中央特科,從事過中央組織工作,在這之后,陳云轉向經濟領域,主持中央財經工作,被人們稱為“共和國掌柜”。
在陳云紀念館里,那些泛黃的照片和珍貴的實物,生動再現了1949年7月下旬,這位“紅色掌柜”奔赴上海,通過“銀元之戰”、“棉紗之戰”、“糧食之戰”等幾次斗爭,使哄抬金融物價的投機資本家遭到沉重打擊,很快穩定了全國的金融物價。
1949年,隨著解放戰爭的節節勝利,黨中央開始描繪共和國藍圖。然而,西方國家卻預言:中國共產黨在政治上打80分,在經濟上可能只能打零分。
從東北進關后,主持中央財經工作的陳云說,“根據情況辦事,過去是‘小攤攤’,現在要搞大城市的‘大買賣’。”陳云所說的大城市,首先就是上海。當時,上海的輕紡工業占上海工業產值的百分之七十四。上海的紡織廠紗錠二百二十九萬占全國的百分之四十。貿易額占全國的一半。曾經在上海工作生活過的他知道,“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城市、東方的金融中心,上海站不住,全國經濟穩不住。調查全國性的財政經濟情況,提出解決的辦法,不在上海,看不到全面,看不到全國財政經濟的困難。”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解放第二天,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就發布規定,以人民幣1元收兌金圓券10萬元。起初收兌工作十分順利,但上海舊經濟勢力利用人們長期以來形成的擔心鈔票貶值的心理,掀起銀元投機風潮。在上海證券交易所,原來一塊銀元值100元人民幣,6月3日就漲到720元,6月4日漲到1100元。雖然當時上海投入流通的人民幣近20億元,大部分卻浮在市面。有的商號還拒收人民幣。6月8日,陳云主持起草《中共中央關于打擊銀元使人民幣占領陣地的指示》。6月10日,上海市軍管會按照中共中央的部署,查封了上海證券交易所大樓。
經此一役后,上海市場物價僅僅平靜了十多天,投機家又由銀元投機轉向大米、紗布和煤炭投機。6月下旬,物價開始波動。6月23日每石大米的價格是人民幣1萬1700元,7月16日升至5萬9000元,7月18日更高達6萬5000元。一時之間,人心不安。
中共中央政治局決定委托陳云到上海穩定物價。
在陳云紀念館,可以看到1949年7月10日,陳云為中央財政經濟部起草的“關于在上海召開金融貿易會議問題給華東財委并告華中、東北、西北各財委”的電報手稿。7月22日,陳云一行來滬的火車行駛到昆山附近時,還遭遇國民黨飛機的襲擊,專車車頭被打壞。等到上海調撥的火車頭來后,才得以安抵上海。
1949年7月27日到8月15日,陳云在上海主持召開各解放區財經會議。會議分綜合、金融、貿易、財政四個小組進行討論。來滬之前,陳云曾設想要將上海的廠校及人員疏散,但在經過調查研究后,陳云綜合與會者意見,決定改變原有想法,立足于恢復與發展生產來解決問題;并決定通過建立統一的發行庫,建立全國性的花紗布公司、中紡公司、土產公司;提出精簡節約、全國各地調撥物資支援上海的應急措施等一系列手段,將整個財政經濟工作的大盤子擺好了。
在會議期間和會后兩個月,各地物價相對平穩。但從1949年10月15日起,全國物價猛漲。在10月一個月內,全國物價平均上漲百分之四十四點九。上海的漲風由紗布帶頭。陳云說“老百姓不僅在軍事上、政治上看我們,他們還透過經濟看我們,看物價能不能穩定,還餓死不餓死人。這些問題是老百姓關心的,也是對我們的考驗。”
11月13日,在漲勢趨于穩定后,陳云為中財委起草對全國物價猛漲所采方針的指示,提出“目前穩住物價已有可能”,隨后向各地下達了12條指令。包括穩住物價、調運糧棉、緊縮銀根、指導國營貿易公司、應對投機商人等多方面內容。陳云起草后請周恩來簽發,周恩來批示“如主席未睡請即送閱。如睡,望先發。發后送閱。”電報手稿從西花廳到豐澤園,毛澤東看畢后立刻批示:“即刻發,發后再送劉、朱。”毛澤東還在“即刻發”三字旁加了著重號。當天,電報下發到各地。
1949年11月25日之前,各地將糧食、紗布、煤炭,即“兩白一黑”等主要物資調集于重要地點,設法緊縮通貨,抓緊稅收。25日當天,全國各主要城市統一大量拋售糧食、棉布。幾天之內,就將這場漲價風潮平息下去了。1950年3月,政務院討論并通過了陳云起草的《關于統一國家財政經濟工作的決定》,到了當年4月,全國經濟狀況開始好轉。毛澤東同志高度評價平抑物價、統一財經工作意義“不下于淮海戰役”。由于陳云出色的理財能力,毛澤東曾大筆一揮在紙上寫下“能”字來稱贊他。
晚年:一往情深牽故里
1992年,陳云笑著對黃菊說:“不是有新聞記者向你打聽陳云對開發開放浦東的態度嗎?你回答得很好,我非常贊成開發浦東,開放浦東!”
一頂紅色安全帽,一副眼鏡,陳云紀念館里這兩樣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物品,講述的卻是陳云同志“只唯實”的工作作風。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央確定調整國民經濟的方針,一些擬興建的大型項目下馬。對于建設總投資達214億元的上海寶山鋼鐵總廠是不是應該搞下去,產生了不同意見。1979年6月,陳云戴著那頂安全帽,親自到上海寶鋼建設基地進行實地考察。同月16日,他主持國務院財政經濟委員會全體會議,專門討論寶鋼建設問題。會上,陳云指出:寶鋼是一個特大項目,事關全局,上了馬就干到底,舉棋不定不好。在陳云和國務院財經委員會的主持下,寶鋼的建設確立并實施了符合實際的科學思路和方針。1985年9月,寶鋼勝利建成投產。
1991年5月,陳云在上海聽取了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上海市委書記吳邦國、上海市長黃菊等同志關于上海市改革開放、市政建設等有關工作的匯報后,陳云將親手書寫的“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交換、比較、反復”的條幅,分送給朱镕基、吳邦國、黃菊。
第二年的4月,陳云在上海聽取吳邦國、黃菊關于上海工作情況的匯報后,高興地說,“上海大有希望。”陳云還笑著對黃菊說:“不是有新聞記者向你打聽陳云對開發開放浦東的態度嗎?你回答得很好,我非常贊成開發浦東,開放浦東!”
1995年4月初,已經臥床多日的陳云想散步。因為不便說話,他給身邊的工作人員寫字條:“下床散步。”然后,他提出,想聽聽上海人民廣播電臺錄制的評彈《闖王進京》。當時北京沒有這盤帶子,身邊工作人員馬上給上海有關方面打電話,請他們盡快送來。
4月9日,陳云聽完早新聞后,工作人員按照他的意愿給放了一盤評彈錄音帶,名為《一往情深》。他靜靜地聽著,神態很安詳!兑煌樯睢肥巧蟼世紀80年代初上海評彈團創作的中篇評彈,講述了一對青年戀人反抗世俗偏見、終成眷屬的故事。1983年11月28日,陳云曾寫信給上海評彈團團長吳宗錫,稱贊這部書:“《一往情深》是一個極好的中篇,我已聽了十幾次。”
4月10日下午二時,陳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蛾J王進京》的帶子送到了,但這段來自上海的鄉音,陳云沒能聽見。
陳云將內臟器官獻給了祖國的醫學事業。按照陳云家屬的愿望,陳云的骨灰撒在八寶山革命公墓一株雪松下。一切,如他生前所希望的那樣進行,也一如他生前練習書法時最喜歡抄贈別人的那首鄭板橋的詩一樣:
新竹高于舊竹枝,
全憑老干相扶持。
明年再有新生者,
十丈龍孫繞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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