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李曄
文物、遺址,是歷史最真實的遺存。
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期間,上海市郊廟行、高境、大場、嘉定等地,村莊房屋遭侵華日軍摧毀,為安置災民,海外僑胞及上海社會各界發動民眾募捐,建造起多座紀念村、紀念坊。
難能可貴的是,時代疾馳,城市變遷,紀念村遺址仍被最大限度地保留下來。日前,記者在“一·二八”淞滬抗戰主戰場、重災地寶山區輾轉尋訪,確認寶山4個紀念村目前尚存3座石牌坊。
它們的存在,使我們對歷史并非無從憑吊,使每一位路過看到或主動尋訪之人,都不由去思索這里曾經發生的血與火。
幸存石牌坊今安好?
逸仙路高架與殷高西路交叉處,車水馬龍,而東北側高境源廣場上,卻彌漫著歷史的沉重。
這里有一座水泥結構三間四柱重檐式牌坊,即“高境廟紀念村”石牌坊,是寶山4個紀念村牌坊中目前保存最為完好的一塊。牌坊簡介中寫道:“‘一·二八’淞滬戰爭爆發,日軍侵占本地,民居十毀其九。同年5月,日軍撤退,居民陸續回歸,苦無棲身之所。南洋僑胞為此捐巨款重建,居民始復得其所。是年秋,由黃炎培、李馥蓀、張公權、朱吟江、胡筠莊、朱愷儔等知名人士發起籌款在此造坊。由中國著名的愛國主義者和民主主義教育家黃炎培先生所題《高境廟紀念村》。”
殊不知,這座高境廟紀念村牌坊,是從馬路對面整體遷移180米而來?箲饎倮60周年時,有市民寫信給解放日報,反映高境廟紀念村牌坊“屈身”于一家集貿市場的三輪車棚中。此信很快得到重視,相關部門立即采取措施,拆除先前“包裹”在牌坊上方的玻璃鋼車棚,清空橫搭在牌坊坊額上的鐵架,為避免碰撞,牌坊四周還加了一圈上下兩層的鐵欄桿。2011年,為進一步妥貼保護并彰顯牌坊的警示價值,寶山當地請來文物、規劃部門和同濟大學專家,將牌坊從集貿市場中“救”出,以每小時“走”15厘米的速度,前后4天時間,終于將牌坊安置到馬路對面的高境源廣場。
由寶山區委黨史研究室朱曉明指路,記者繼續尋訪。行駛在一二八紀念路上,仿佛還能聽見當年炮火聲。這條路,同“一·二八”淞滬抗戰相系,可見其在上海的分量。車至愛輝路,向北行駛,在愛輝路28弄前停留。此地,是居民區錦輝綠園的入口處,右側,但見一座被黑色欄桿和高壓線圍起的石牌坊,便是廟行紀念村的石牌坊。牌坊立柱上,“上海市民地方維持會捐”等字跡可辨。牌坊后,是錦輝綠園的棋牌室。一位祁姓保安告訴記者,此牌坊原地未動,只是被墊高了一些,經常有人前來瞻仰,“聽這里過去的老人說,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時,廟行紀念村被日軍幾乎全部炸毀,牌坊能幸存并保留至今,已經很不容易了”。
繼續尋訪第3座,馬橋紀念村。馬橋紀念村牌坊深藏于寶山城市工業園五星村,此地與嘉定接壤,房屋多簡陋,以外來人員居多。朱曉明和記者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一位本地人,1947年出生的壽連寶。他帶我們走入窄小幽深的巷子,終于在門牌號為“五星村馬三13號”的院子中,找到了一座石牌坊。石牌坊緊貼著一棟2層樓房,與樓房墻壁距離甚至不足30厘米。牌坊橫梁上,架著空調外掛機;石墩上,有濕漉漉的拖把倚靠;牌坊前,則是院內雜亂拉放的曬衣線及線上掛著的各色衣物。記者發現,這座牌坊其實是以“背”示人,其正前方包括牌坊上的文字,均被那2層樓房遮擋。
寶山還曾建有大場紀念坊,經記者向朱曉明確認,上世紀60年代,因滬太路拓寬,大場紀念坊被拆。
被“搶救”的村民口述
在盡力尋找下,記者發現,石牌坊周邊,竟還能找到幾位當年住過紀念村的老人。
在錦輝綠園的棋牌室內,記者見到了今年90高齡的高阿弟。1931年戰爭爆發時,高阿弟僅6歲。他告訴記者,廟行是淞滬戰役中的激戰地,“十九路軍沒有聽從蔣公撤退指令,頑強死守,打得日本人三易主帥呢!當時《申報》有披露,說日軍裝尸體用的大卡車,一次就有28輛!”
然而此后,日軍瘋狂報復。在淞滬戰爭爆發后的1個月內,日軍不斷征兵,在上海的兵力高達10萬之多。南京政府卻沒有給十九路軍新的支援,十九路軍被迫于3月初撤出上海,南京政府與日本簽下屈辱的“淞滬停戰協定”。根據廟行鎮志,在十九路軍撤退后第2天,日軍才膽戰心驚地踏上廟行鎮,此后一路燒殺奸淫無惡不作,村莊變成廢墟。當時,高阿弟隨家人逃難至上海市區的避難所,5月再回家園時,已無處棲身。同年9月,寶山縣兵災救濟會在廟行建造紀念村,設公屋五棣,分給70戶災民居住。新中國成立后,紀念村幾經城市建設、動遷,現已不復存在。高阿弟搬至江楊南路居住,但機緣巧合,他女兒的新房子,竟恰好買在廟行紀念村原址所在地。
而在原馬橋紀念村所在地,68歲的壽連寶也在紀念村中長大。但淞滬抗戰時,他尚未出生。于是他帶記者找到了村內另一位屈指可數的“原住民”——今年82歲的壽阿二。壽阿二1933年出生于馬橋紀念村,兒時,他聽父親說起,日軍愛找“花姑娘”,當年家人逃難時,鄰居家的女孩都用灶頭灰涂臉,穿著最難看的衣服出門。
對于戰爭中幸存者、見證者進行戰爭證據的搶救性收集,是寶山當地始終非常重視的大事。1997年、1999年,以及2005年至今,寶山區委黨史研究室3次對侵華日軍在寶山地區進行實證調查取證。尤其1999年的那場調查,歷時3個月,涉及203個村和居委會的1432個村民小組,有1807位幸存者和見證人作了口述實錄并簽名蓋章。
記者查閱了部分口述,內容觸目驚心,不忍卒讀。
僅有幾十戶人家的廟行鎮,在1932年幾乎全鎮盡毀,無辜的遇難百姓達12人,被燒房屋57戶243間。據廟行鎮周巷村程勝法老人口述,1931年,家中準備逃難,但年邁的祖父還要照顧村上2位病重老人,堅決不肯走。無奈,程勝法與祖母、媽媽和弟妹撇下祖父,去上海投奔父親。在麗都戲院難民所,四五百難民擠在大廳里,春天一到,瘟疫流行,很快奪去弟妹的小命。程勝法被父親送往彭浦親戚家中,才得以保命。停戰后,他和剩下的家人返回廟行,見家中住房和一畝多竹園被炮彈削平,祖父和村上老人被槍殺后投在大火中燒焦……
1928年出生的周小弟永遠不會忘記日軍向他和其余26位手無寸鐵的村民開槍時的慘烈情形。當年,朱家宅村人周小弟與村民們一起逃難,行至嚴家宅帚箕堆,被日軍發現。日軍向周小弟們喊話、打手勢,村民們猜想日軍是讓他們繼續走。誰知,日軍突然向逃難者開槍。周小弟的父親、哥哥、姐姐均被擊中身亡,母親受傷。而周小弟和6歲的妹妹跟著一起倒地,未被打中,他們驚恐得只能一路爬行,繼續逃難。他們親眼見到日本兵的槍尖上,挑著一個已經死去的孩子。
根據傅海根老人的證詞,1932年2月20日,日軍侵犯江灣,賀王宅(今高境村)農民和泥水匠18人,被日軍強抓至南朱家橋,替日軍搬運軍用物資。午飯時,日軍只發給每人一個飯團充饑。當時,村民怕飯團有毒不敢吃,日軍認為村民絕食反抗,遂強行關押。夜晚,18位村民被押至湯朱家橋河旁,日軍令他們分成兩排,隨后舉槍掃射,鮮血染紅了整條河道……日軍施暴離去后,一位叫孫松亭的村民因子彈未擊中要害而幸免一死。口述者傅海根,就是孫松亭媳婦的侄子。
紀念村里走出了地下黨
盡管1932年淞滬抗戰以南京政府的妥協告終,但正是從“一·二八”這天開始,日軍步步緊逼的侵略勢頭和囂張氣焰,受到了中國有力而頑強的抵抗。也正是這場抗戰,將全國人民的怒火、憤慨、愛國激情與抗日決心,統統點燃。
這場戰爭打響后,中國共產黨積極支援十九路軍抗日,發出宣言和斗爭綱領,通過上海黨組織發動群眾,支援前線。上海市民和全國各地群眾組織起義勇軍、敢死隊、情報隊、救護隊、擔架隊、運輸隊、宣傳隊、民工隊等,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形成強大的十九路軍編外軍團。戰火紛飛中,各種支前物資,支助款項紛紛投向上海。在美國、加拿大的華僑,捐贈鋼盔;馬尼拉華僑,捐贈汽車;古巴、菲律賓華僑,捐贈飛機;在滬外國友人、商人,捐贈藥品、銀洋等。1天之內,上;I設起幾十個傷兵醫院;5天時間,上海受捐棉衣褲3萬余套。
更靠近戰火的寶山人民,則以更激情的姿態投入抗戰。祖傳五代的江灣名醫蔡香蓀,在國難當頭時,與江灣鎮其他中、西醫聯合起來,組織搶救隊,救護受傷的抗日戰士和百姓。蔡香蓀將自己診所的藥品全部捐出,又將家毀親亡、無依無靠的數百名難民收容安置在立達學園、文治大學、景德觀以及未遭到轟炸的居民客堂間里,每日供應兩頓薄粥,輔以咸菜、蘿卜干,這點供應在戰火連天的日子里已是難能可貴;為幫助中國軍隊迅速渡過水深浪急的寶山 藻浜,河兩岸家家戶戶火速行動,在極短時間內籌集到大量門板、竹編、木桶,冒著嚴寒在浜上架起一座座浮橋,使部隊得以及時通過,贏得了戰機。日軍飛機狂轟濫炸時,中國軍隊的軍火船劇烈搖晃,附近居民不顧水冷刺骨,紛紛跳入河中,幫部隊打撈落水的軍用物資。
正是這場戰爭,讓更多人懷著對日寇的深仇大恨,從紀念村走出,成長為取得抗戰勝利的中堅力量。90歲高齡的高阿弟至今記得,他住在廟行紀念村時,在季家橋學校讀書,比他大2歲的楊逸,跟他是同校同學。楊逸原名楊福妹,1923年生,親歷“一·二八”和“八·一三”兩次淞滬抗戰,她一心跟從共產黨人丁瑜,從一位“小難民”,成長為投身抗戰的地下黨人。1938年,楊逸接受黨組織任務,回到寶山,開設小酒店,作為從事革命活動的聯絡點;創辦季家橋小學,培養“小八路”投身抗戰。上海解放后,楊逸任宋慶齡第一任秘書,并全程參與護送宋慶齡北上參加開國大典……
楊逸如今仍健在。腿腳尚好時,她每年都要回到寶山老家,追憶抗戰烽火歲月。上一次回去,她看見在共和新路和一二八紀念路口已興建起萬達廣場。而一二八紀念路和紀念村石牌坊猶在,它們仿佛是無聲的語言,不斷訴說著那段歷史,不斷在提醒人們:銘記歷史,珍視和平,開創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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